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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4章死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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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4章死劾

第四日醒來,妙心回來了。

徐湛十分意外的趕去父母起居的正房,原是繼母曹氏做主將妙心接了回來,此刻正交代他們的行程起居一應細節,又命人將林家別業的對牌鑰匙和一應賬冊、契約交給了她,接著是同她商定跟隨他們同行照料的丫鬟婆子一幹人等。

“男人在外為官不易,又豈知我們女人掌家的艱難。”曹氏喟嘆一聲道:“難為你,懷著身孕趕路回鄉,女人頭胎最該謹慎,我又不在身邊親自照料。”

秦秒心一面翻閱那些格眼簿子,一面認真聽著婆母說話,只時不時撫摸著隆起的小腹,面露擔憂之色,雖說告假回鄉是丈夫的心願,可公婆的態度像是急於送他們遠走一般,令她隱隱感到不安。

“我們娘倆在說體己話,你過來湊什麽熱鬧。”曹氏毫不客氣的轟徐湛出去。

徐湛只好一頭霧水的往外走,便聽身後母親囑咐妻子:“金銀兌票千萬掌理仔細,別給男人太多現銀,男人一旦有錢多半不生好事。”

徐湛險些絆到門檻。

來到院子裏,只見襄兒捧著本書時不時的笑,可手中的書分明是拿倒了女人真是從小的到老的,都讓他琢磨不透。

何朗在門外候著他,將一沓銀票交給他:“大爺吩咐,這兩千兩銀票給公子。”

“……”徐湛覺的頗為反常,父親好端端的幹嘛給他錢呢?

何朗撓了撓頭,措辭片刻:“大爺知道都是少奶奶打理銀錢,說男人身上不帶現銀頗為不便,吩咐賬房支取兩千兩銀票給公子傍身。”

徐湛略有一陣感動,又想起曹氏方才的話,推卻道:“還是算了吧,我若拿了,父親如何向母親解釋這項虧空呢?”

何朗忍笑道:“公子放心吧,大爺的辦法比您多。”

“……”徐湛無言以對。

既然定了離京的日子,徐湛便叫上楊瑾同行,來到學堂向楊老先生辭行,老先生嫌他自毀前程,將自己關在書房裏賭氣不肯相見。

“連你的面子都不給啊?”徐湛低聲對楊瑾嘟囔,頗為無奈。

因為楊瑾難得回來,卻也一並吃了閉門羹,啼笑皆非道:“別介意,雖無師徒之名,祖父卻早已將你視為最得意的弟子了,一時間接受不了也是有的。”

徐湛對著門內高聲道:“先生,學生勉力考取功名,一則是為了不辜負師長們的授業之恩,二則是為了經世報國,做個有用的人。可眼下學生有一樁心事未了,無心朝政,待學生了卻這些雜念,再回來向先生討教為官之道。”

門內的人依舊是寂靜無聲。

“唉!”徐湛笑嘆一聲,壓低了聲音埋怨:“真是個倔老頭兒。”

楊瑾掩口忍笑。

“既然先生不肯開門,只好三年後再見了,屆時,學生的兒子也要請先生開蒙的。學生告辭了。”徐湛說著,一撩前襟跪地,深深四拜,以最鄭重的師生之禮告別,而後頭也不回的同楊瑾離開。

他不知道的是,身後那扇門緩緩開了,須發蒼白的老者怔怔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,紅著眼眶喃喃道:“不重名利重孝道,郭渺,你何德何能有這樣一個學生啊。”

他只道徐湛是出於孝心回鄉為母守孝的,並不知還有其他緣故。

“我還是想不通,老先生當年為何不待見我?”出了大門,徐湛一臉大惑不解向楊瑾討教。

“不是因為你,是因為尊師,郭知縣。”楊瑾娓娓道來,解開了徐湛幾年來的疑惑:“家父諱楊時,與郭知縣乃是同科進士、庶吉士,年齡也相仿,血氣方剛的年紀,因政見不同發生了口角,不多時便引來數名同僚圍觀,眾人各抒己見,言辭激烈,進而動起手來,推搡間,家父後腦撞上了石柱,太醫趕來時就已經不行了……”

徐湛露出震驚且抱憾的神色,難怪老先生當初對他說,郭文浩的學生他教不了,竟還有這樣一段仇怨。

“祖父白發人送黑發人,自然難以接受,四處奔走,企圖為家父討還公道。可同樣是新科進士,座師的得意門生,失去一個,總要設法保全另一個,彼時祖父在京城毫無根基,亦不像如今這般桃李滿堂,自是無法跟朝中那些閣老部堂抗衡,家父也就平白枉死,只得到一筆撫恤銀,無人為此受到懲處。”

“祖父心灰意冷,從此便只教我讀書明理,不許我考科舉,入朝為官。”楊瑾說得十分平淡,仿佛是理所應當的事。

徐湛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惋惜,他知道楊瑾的才學與天賦,不走科舉之路著實遺憾。

“你不也是一樣,放著大好前程不去爭取,反倒要回鄉守孝。”楊瑾拍拍他的肩膀:“人有千萬種活法,不一定非要沿著一條路走。”

徐湛聽他此言,心中釋然不少,他一定要離開京城,除了想去生母墳前祭掃外,還雜著逃避的心態,京城所發生的一切,內心的矛盾與仿徨,都令他難以自處。

與楊瑾告別,徐湛登上回府的馬車。

一座高大的人影匿在昏暗的車廂裏若隱若現,徐湛失聲尖叫,險些一頭倒栽出去,被一只大手穩穩拉住。

“怎麽了少爺?”車夫循聲就要打開車簾。

“沒事!”徐湛忙道:“腳踩空了,走吧。”

“那您坐穩,咱們走了!”車夫的後半句吆喝淹沒在轆轆的車輪聲中。

“關都督,我等□□凡胎,經不起這樣嚇的!”徐湛驚魂未定,心中暗罵,你們千從衛非要用這種出場方式展現武功高強?

關穅略帶嘲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:“聽說你要回鄉?”

“……”徐湛預感不妙,試探的問:“有什麽不妥?”

“那倒沒有。”關穅道:“臨行前幫我辦件事。”

剛松一口氣的徐湛,聽到後半句,登時渾身僵硬。

“別緊張。”關穅拍拍他的肩膀,徐湛只覺得上半截身子要散架了。

“不是什麽大事。”關穅接著道:“王廷樞回京了,你知道嗎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徐湛反倒有些詫異:“他剛回京城?”

王廷樞彈劾陳伯謙被貶至江西任通判,後因陳伯謙罪行敗露而官覆原職,至今已有一年多了,從江西返京至多半年的路程,竟走了這麽久。

“據說是一路遍訪民生,回京齋戒了三日,便向陛下上了一道《請誅罪臣疏》,羅列出‘五奸十大罪’彈劾馮閣老。”

徐湛如遭雷擊,滿腦子只剩下兩個字:死劾。

死劾並非指某種文書,它更像是一個態度,彈劾的罪狀是足以致對方於死地的罪名,而彈劾的對象事足矣決定自己生死的人,所以說冒死上劾,九死一生,一般來說沒有殺父之仇、奪妻之恨,是斷然不會用這樣的方式,以生命為賭註,去拼個你死我活的。

可馮閣老一沒有殺其父,二沒有奪其妻,王廷樞此舉的唯一目的只有朝局和民生。

“朝中出了這麽大的事,下官竟未聽到風聲。”徐湛疑惑道。

“很快便會惹得朝野震動了,馮閣老今日一面上書自辨,一面請辭還鄉,陛下自然要駁回,已將王廷樞廷杖一百,打入詔獄了。”

徐湛震驚的睜大了眼,廷杖一百,人還有活路嗎?

“只要他一日關在詔獄,我自會設法保其性命的。”關穅翻了記白眼,毫不客氣的指責道:“你最近滿腦瓜子裏都是些什麽?別人不知道,你一個天天混跡內閣的中書舍人,也不知道!?”

徐湛自知理虧,垂頭不語,不知從什麽時候起,他一心糾結在三家的恩恩怨怨之中,根本無心理會朝局。

“可我一個翰林院修撰,人微言輕”徐湛歸心似箭,略帶遲疑道。

關穅一臉失望的看著他:“連你都這樣想,大祁的未來,會是個什麽樣子?”

徐湛狐疑的看著一臉憂國憂民的關穅,在他的印象中,關穅是依附馮黨構陷過王首輔的,雖算不上作惡多端,卻絕不是正人君子,此刻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架勢著實有些諷刺。

關穅一眼便看透他的想法,卻並未惱怒,勾結陷害王首輔是他一生再也無法洗脫的恥辱,旁人的看法,後世史書的評價,是再也無法改變的。

只是嘆了口氣道:“叫你的車夫掉頭,跟我去詔獄一看便知。”

戒備森嚴的宣府司門口,守衛上前盤查,車夫老王眼見從車廂內鉆出了兩個人,險些驚掉了下巴。

關穅不理會一路跪地行禮的千從衛,大步不停,帶徐湛徑直往詔獄走去,徐湛奮力擺動雙腿才勉強跟得上他的速度。

黑暗潮濕的詔獄,仿佛人間地獄,徐湛從天光大亮的世界而來,一下子看不見了。

只見值守的緹騎帶著兩名守衛提著防火燈籠匆匆趕來,關穅隨手抽了一支,遞給徐湛。

“王大人怎麽樣?”關穅問。

“傷勢極重。”緹騎低聲道:“行刑之前,有人送了一副止疼的蚺蛇膽給他,誰知被王大人拒絕了。”

關穅和徐湛同時看向他。

緹騎神情難掩敬佩,語氣沈重:“他說:王鶴山自己有膽,何必蚺蛇哉。”

關穅喟嘆一聲,命眾人停步,只帶徐湛一人進去。

王廷樞背對著他們伏在一堆枯草上,在大腿處摸索,聽到身後有人來,以為是尋常守衛,便用沙啞的嗓音道:“勞駕,幫我照個亮。”

徐湛屏住呼吸緩步上前,他手中的燈籠是這暗無天日的牢房中唯一的光源,就著這束光,他看到了刻骨銘心、永生難忘的一幕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謹以本章致敬一位非常值得敬佩的明代人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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